如何定义“爱情”?——基于词典释义的批判话语分析与多元性别教育
文章导读:本文应用批判话语分析方法实践多元性别平等教育,可以分为四部分。首先,作者引导学生为“爱情”一词撰写词典释义,进而分析形形色色的释义所展现的性别意识形态,通过一定的言语反馈引导学生批判性地思考关于爱情的主流意识形态。其次,文章比较了《现代汉语词典》与《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中“爱情/love”的释义区别与优劣,并进一步考察《现代汉语词典》以“爱、恋、情、性”打头的词条中关涉性别的释义,揭示出释义渗透异性恋正统性(heteronormativity)的三种方式:(1)直接以“夫妻、男女、异性、两性”等用语展现异性恋关系;(2)不明示异性恋关系,但释义采用上述被限定在异性恋关系中的词语,因而语义被间接地限定在异性恋关系内;(3)释义没有完全限定在异性恋关系内,但以“多指、一般”等用语,或直接或间接地凸显异性恋关系。第三,文章回应了学生提出的若干具有代表性的质疑,呈现了教师如何在教学实践的师生互动中破解性别迷思,通过阐述语言、身份与社会结构的关系,展示了这一基于词典释义话语分析的多元性别教育的实践策略与方法。最后,文章介绍了除词典之外,对教材领域中“爱情”定义与同性恋呈现方式的批判实践。 |
在面向中文学院大三学生的汉语词汇学和社会语言学课上,我让每位学生拿出一张纸,设想自己是词典编纂者,不得查阅任何资料,为“爱情”这个词撰写释义。为了看到大家的真实想法,我特意解释这只是匿名调查,不是测验,与课程成绩无关。我还提醒学生,词典释义不同于日常写作,应该尽量精确、简练。这些90后的学生怎么认识“爱情”?汉语词典中关涉性别的释义渗透了哪些意识形态?中外词典对“爱情”的释义有何不同?教师如何应用批判话语分析的方法实践多元性别教育?如何认识语言、身份与社会结构的关系?对性别的批判意识是否可以转化为行动?本文将基于上述问题意识,阐述教学实践与思考。
1 “一种复杂的东西”:学生笔下的爱情
学生们用大约五分钟撰写好了释义,我收齐纸片,当堂一张张读起来。几乎没有两个人对爱情的定义是相同的,学生们饶有兴趣地听着,五花八门的释义屡屡引发他们的评论与大笑。
一些释义强调爱情具有生物学基础:
◆一种多巴胺分泌后的产物,作用于人与人之间。
◆由荷尔蒙激发,个人产生的倾慕、依赖他人的情感。
◆由于某种激素作用下的生物产生的喜悦、依恋的感情。
◆在苯氨基丙酸的作用下发生在两种生物之间的相互依恋的一种状态,可能伴随性行为。
一些释义认为爱情的产生源于其他因素:
◆人类在群体生活中,由繁衍行为延展而生的精神性依赖。
◆人类情感的一种,由于对对方产生身体及心灵上的冲动而产生的情感。
◆两个人之间因仰慕而产生的一种相互的情感流动。
◆两个个体之间由于相互吸引而产生的感情。
绝大部分释义将爱情限定为两人之间相互的感情:
◆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感情。◆两个个体对对方产生爱慕、互相吸引的一种情感。
◆在两个人类个体之间产生的相互爱慕、依恋的情愫。
◆两个人因彼此相爱而走到一起所缔结的关系叫做爱情。
◆指一种两个人互相吸引并喜欢愿意成为伴侣的一种感情。
◆两情相悦,彼此心心相吸而产生的一种感情。少数释义的爱情主体不限于相互的双方,认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单恋”也算爱情。
◆指相爱的双方之间的感情,或一方对另一方爱慕的感情。
◆两人之间或一人对另一人产生的恋慕、喜爱的情感。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关心、吸引的情感。
一些释义将“爱情”限定为异性恋:
◆男女之间互相爱恋的感情。
◆男女荷尔蒙作用下产生的一种情感幻觉。
◆异性之间相互倾慕的感情。
◆指男女两性间相互爱恋的复杂的人类情感。
◆特指在心理或生理上的阴阳二性的互相吸引。
还有的释义虽然限定为异性恋,但使用了“通常、一般”等限定词,言外之意似乎是有例外,爱情并不必然限于异性恋;或者虽然同时包括了异性恋与同性恋,但异性恋被认为是通常、一般状况,同性恋被认为是特殊、例外状况:
◆爱恋、恋慕的感情,一般存在于恋爱的男女之间。
◆一般指异性双方产生的情感,为人类七情六欲中的其中一种情感色彩。
◆一般是指男女之间相爱、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情感。
◆两个人之间通常是男女之间的一种关系。
◆因荷尔蒙冲动而发生的某种异乎于亲情与友情的情感,通常发生在男女之间。
◆指异性或同性之间互相产生的情感,多指男女间的爱慕之情。
◆指男女之间(也有同性之间)产生的特别好感,拥有爱的情感,简称爱情。
◆指产生在两性之间的,有时也会发生在同性之间的,在人体多巴胺作用下伴随着性产生的互相依赖、互相欣赏的情感。有的释义中爱情的主体同时出现异性与同性(如“异性或同性之间”),甚至将“同性”放在并列短语的前面(“同性或异性之间),或特意强调不限性别。
◆异性或同性之间萌生的相互倾慕的感情。
◆异性或同性之间萌发的一种令彼此互相吸引的特殊感情或关系。
◆异性或同性之间超越年龄、地位等产生的互相欣赏、珍惜的感情。
◆同性或异性之间因分泌多巴胺而引起的特殊心理体验。
◆同性或异性之间产生的一种互相依赖互相爱恋的感情。
◆同性或异性之间产生好感,一方以另一方为依靠。
◆两个人(不论性别)间的在肉体及精神上有依恋的一种关系。
◆两个人之间因相互吸引、互相倾慕而产生的一种具排他性的特殊情感。(不限性别)
◆双方互相爱慕的一种情感,与性别无关。
◆由于荷尔蒙分泌对异性或同性产生喜欢、仰慕,希望和他(她)生活在一起的精神、心理感觉。
有的释义对爱情的主体没做数量与性别的限定:
◆对他人产生的爱慕的感情。
◆指人与人交往之间多产生的一种亲密情感。
◆互相喜欢的情感。
一些释义对爱情的主体做了其他限定:
◆指不认识的男女互相喜欢而产生的一种感情。
◆两个原先不认识的人在初次见面或一段时间了解后,彼此产生好感并进一步发展的情感。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情感。
◆适龄的两个人相遇,在某种因素的影响下互相吸引与欣赏,进而产生的一种异于亲人、友人的亲密情感。
◆两个有意识的处于荷尔蒙分泌旺盛期的个体互相吸引的情感。
一些释义描述了爱情的情感特质或强度:
◆与伴侣之间有酸甜苦辣的感情。
◆两个有意识的个体达成的依偎与嵌合。
◆人与人之间产生相互依赖、相互需要的情感。
◆一种不同于亲情、友情的情感,能够改变人,影响人的情绪和思维。
◆两个独立个体之间产生的,具有激情、亲密之情、依赖等情绪的情感类型。
◆两人互以对方为生活、精神伴侣,并有着不可替代性的一种情愫。
◆对他人的爱慕、愿意为其不求回报付出的情感。
◆两人之间互相在乎、愿为彼此付出一切的情感。
◆指两个人因为相互欣赏并狂热地喜爱对方的灵魂与身体而产生的情感。
◆集理性、感性和性需求于一体的人类交往中产生的亲密情感。
◆对彼此都有强烈占有欲的两个人在一起而产生的感情。
◆两个人互相吸引、互相认可、默契十足,然后彼此珍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种情感。
还有的同学似乎并不想按常理出牌:
◆一种复杂的东西。
◆一个人想同另一个人过一辈子。
◆爱情就是一个喜欢芒果的人得到了芒果,一开始很开心,但试过了才知道是甜是涩。
◆就是看到你的感觉。
从上面形形色色的释义中可以看出,学生们对爱情的认识既有共识,又有差异。总体而言,学生们对“爱情”的释义反映出占主导地位的专偶制意识形态。在逐一读出每个同学的释义时,我会不时带出一定的言语反馈。譬如,对于将爱情限定在“两个人”之间的释义,我提出疑问:“爱情一定是两人之间吗?三个人可以吗?”很多学生似乎觉得这问题太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也有学生说看到过国外新闻,有相爱的三人共同缔结的婚姻或组建的家庭。也许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来说,很难突破既有的被内化的意识形态,意识到专偶制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展开对亲密关系的多元想象,但可以确定的是:词典的释义语言必须严谨、确凿、考究,凡是存在争议或例外,以及不属于被释词语的语义核心范畴的内容,都不应被写进释义。还譬如,把爱情的主体限定在“不认识的”、“适龄”、“没有血缘关系”、“处于荷尔蒙分泌旺盛期”等范围内,我提出疑问:如果不满足这些条件是否可以产生爱情?或者,如果一段相爱的感情超出了这些限制条件,是否可以被称之为爱情?以此引导学生思考:释义中的某些限制条件是否必要、是否会因为不必要的限制造成语义范围过狭、是否排斥了其他非主流的亲密关系。很多时候,我刚刚读完释义,学生内部已经开始发表议论、提出质疑。由于课时与课程主题的限制,我没有对释义中展现出的所有面向的意识形态逐一辨析,而是将重点放在性别面向。由学生撰写的总计90条释义中,62%(56)的释义没有关涉性别的词语;9%(8)的释义将“爱情”限定为异性恋;9%(8)的释义虽然限定为异性恋,但使用了“通常、一般、多指”等限定词,或者同时包括异性恋与同性恋,但异性恋被认为是通常、一般状况,同性恋被认为是特殊、例外状况;20%(18)的释义中爱情的主体同时出现异性与同性(如“异性或同性之间”、“同性或异性之间),或特意强调不限性别。对于将爱情限定为异性恋的释义,我没有直接提出质疑,而是读完后不经意地惋惜地说:“啊?那我就没有爱情了。”一些同学笑了出来,我希望以此让学生看到这样的释义给如我这般的性少数身份带来的心理感受,从而触发学生反思释义中的异性恋正统性(heteronormativity)——默认所有人是异性恋,只有异性恋是符合社会规范的,除此之外的性倾向都不被正视与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