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铁凝小说中性与性别书写
文章导读:铁凝的作品大都以性爱和女性身体欲望作为写作的一个基点,并以此来展现女性觉醒的主动姿态。尽管评论界对她小说中的女性性欲望描写褒贬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铁凝的小说都表达出对女性命运的理性思考,显现出女人身体深处最本真的欲望。著名性学家潘绥铭认为,人类智慧数千年对于自身的几乎一切认识和争论,都可以在性这里得到集中体现:精神与肉体、个人与社会、美与丑、生命与死亡等等。因此,本文将以铁凝小说中的性与性别描写作为研究基点,以此来解读中国女性性欲望的追求和性观念的变迁,并借此思考如何构建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 |
1 “鱼在水中游”——女性性欲望及其现实境遇
1.1 性萌芽——生命本真的伊始
李银河在《后村的女人们——农村性别权利关系》一书中这样叙述到:许多女性对于自身的性欲如果不是过于无知,便是过于穷迫。仅仅谈性便很穷迫,更不要说做了。同时,她在书中引用法国学者伊丽加瑞的观点,指出“女性性欲的特殊性还从未被承认过”,以此来说明男权文化对女性享受性快乐的抑制。在性方面,铁凝觉得女性是可以和男性一样的,她们可以主动、可以索要、可以享受性高潮带来的快感。因此,铁凝在自身小说中对女性原欲世界进行单刀直入的描绘,强调女性之性的自我建构。例如她在《大浴女》中对一个女护士的性爱观做的直白却又真诚的描写:“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是多么赤裸而率真的宣誓,在这里,女性不再是性爱的被动者,她们站在了欲望的主体地位之上。
铁凝还在《玫瑰门》里这样来写苏眉历经少女初潮时的感受:“她站不起来,捂着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浸润了她。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她想起了她和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来了’。一定是‘来了’。她无法挪动自己,她夹紧双腿,她变成了一条鱼。鱼在水中游。”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谈到过鱼类的生殖繁衍,它们将精子和卵子排在水中,完成其体外受精的过程。因此,铁凝笔下的“鱼在水中游”其实就象征着女性的性欲望的萌发。女性的子宫就好比一个饱满的水世界,当苏眉经历着代表女性成长的第一次月经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一条鱼,而此刻体内正奔流着一条小溪,她感受着、期待着这青春期的躁动。
1.2 性游戏——性欲的合理追求
约翰·盖格农在《性社会学》中对青少年间的性游戏作了阐释。他指出:青少年间的性游戏包括把自己的生殖器给别人看,别人给自己看,互相抚摸生殖器,或许还有模仿性交动作……其实,这是出于对禁忌的好奇心,它们多数与性目的无关,而游戏才是最重要的。而铁凝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棉花垛》里有一节关于小臭子、乔和老有三个人之间性游戏的叙写。这一男两女都不过十几岁,他们对男女之事都处在蒙昧状态,但同时又充满好奇心理。老有对乔的爱慕之情,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抚摸和关于男性生殖器的疑问,其实都是性意识萌动的一种表现。在这场游戏里,小臭子和老有扮演一对夫妻,而乔则是老有的偷情对象。乔和老有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们模仿着成人之间的对话、乔抚摸着老有的男性象征,而当小臭子“发现”他们都光着身子,按照游戏设定该破口大骂时,她却被乔的裸身给吸引了,她觉得光着身子的乔比穿着衣服时还好看……孩子内心的纯洁和自然在这时显现了出来,我们体会到了铁凝别有用心的创意:性对于成人来说是复杂的、甚至是禁忌的,然而,在孩子萌动的意识里却是那样的干净纯粹。从更深一层来说,乔和小臭子性意识的萌芽其实代表着女性对健康自然性欲的合理追求,反映出女性生命本体最真实的欲望。
1.3 性的“轮回”与“觉醒”——现实的两难境遇
然而,铁凝在看到女性主体欲望觉醒的同时,又清醒地意识到其残酷的现实境遇。中国是一个“谈性色变”的国家,传统的伦理道德一直压制、贬斥着人们正常的性需求。“性”对于中国女性来说更是一个禁忌,从古至今,若是某个女子有着强烈的性欲,并不断去追求性欲望的满足,那么她总是被视作“淫娃、荡妇”一类被世人所排斥、鄙视。于是,在男权主宰的社会里,女性生命本真的欲望受到了压制。正如孙绍先在《女性主义文学》中所说的那样:“女子在男权社会已经被压向自己最后一点领地——性的权力。而男子在这个问题上依然以自我为中心向女性横施禁令。”因此,波伏娃认为:“从原始社会到今天,性交一直被当做是一种‘服务’——女性向男性提供的‘服务’,而男性则通过馈赠礼品或保障生育来作为对女性的酬谢。”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特别是在经历一系列性革命之后,中国的女性日益成为“有性人”,她们一方面更加积极主动争取自身的性权利,另一方面则更加善于表达自己的性欲望。但这些现象却主要出现在城市女性之中,她们开始懂得去享受性快乐,而“在农村,性活动的首要功能当然是生育。”而铁凝在其小说中对这一社会学现象也是作了深刻的表达。
在这里,笔者将铁凝与张承志做比较,因为他们在其作品都中表现出了母性意识,但他们所表现和思考的角度又是那么的不同,从性别社会学角度出发,即可看出两位作家对女性性欲的不同认识,由此来探究铁凝独特而深刻的女性创作思维以及对女性在男权约束和自身局限下的两难处境的思考。
张承志的《黑骏马》表现出了他强烈的男权意识,他笔下的母性礼赞其实是为了衬出男人的英雄气概和霸权地位的。小说中有两处关于“母性”的“礼赞”:一是当索米亚被希拉强奸而怀上了孩子后,“我”想要去杀死希拉,这时,老额吉出来劝说“我”,说“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这样吗?知道索米亚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情。”在这里,张承志表现出了这个与世无争的老额吉的善良与宽厚,以及母性的崇高与伟大,她之所以劝说“我”不去杀希拉,其实是在保护“我”这个儿子,不希望“我”做出无谓的牺牲;二是索米亚在“我”即将离开时对“我”的请求,索米亚希望“我”将来若有孩子就拿给她来养育,她说:“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啦,可是,我受不了!我得有个婴儿抱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没法活下去……”“我”被索米亚的思想震颤了,“我”被她感动了,并答应了她的请求。这其实就体现出女性自愿、甚至是乐于成为“他者”的一种姿态,而作为男性作家的张承志则通过“我”来实践和成全她们的理想,这无疑将女性受压迫的地位正常化、合理化。
而《麦秸垛》却从文化层面上来挖掘出男权社会对女性独立生命意识的摧残,它对母性的态度绝不是像张承志那样站在男人的立场上去礼赞或认同,而是真正站在女性立场上去思考男权文化下女性命运轮回的悲剧,同时也表现出女性对自身性欲的压抑和被动性。
大芝娘作为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她就像是一个两千年前的活化石一样,我们在她身上看到了陈腐的封建道德观念对中国女性身心的束缚:结婚生子,守着丈夫和孩子平静而踏实地过完一生,这便构成了她一生的最高理想和人生价值。然而,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梦寐的生活。大芝娘结婚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间都没捎个信儿。后来丈夫终于在大芝娘的期盼中回来了,却提出了离婚的要求。这时,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封建妇女,大芝娘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大芝娘同意了丈夫离婚的要求,但她却不能让自己白结一次婚,于是,她对丈夫提出了“要生个孩子”的愿望。而沈小凤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她的爱情在陆野明的肉欲里变得苍白无力。陆野明从来就没有爱过沈小凤,但他因为身体的欲望与沈小凤发生了关系,而沈小凤却没有认清陆野明真实的动机,她把自己和陆野明之间的肉欲情感看做爱情的升华,但当她最终明白陆野明一点也没爱过她时,她却发出了同大芝娘一样的恳求:“我想……得跟你生个孩子。”
铁凝通过大芝娘和沈小凤的“母性”思想,深刻地触动了女性意识中的欲望本能,她们总想以“为人母”来证实自己“为人妻”的价值。这也正是铁凝小说所表现出的社会学研究价值,她能用小说故事去揭示的社会现实,在大芝娘和沈小凤的故事里,她既展现出一种社会性别文化的延续性,又揭示出一种社会性别体制的历史性。这正如佟新诠释的那样:作为历史现象的社会性别体制延续着一整套父权制度的统治逻辑。在父系社会中,男性形成社会的核心,而女性只是养育孩子的人。
性学家潘绥铭等人在其专著《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中指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性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如“唯生殖目的论”的破产、女性性革命的开始等等。其实,这也就印证了铁凝小说中所彰显的性主题:即对女性原始欲望的呼唤与尊重。同时,也揭示出当下女性性欲表达的两难境遇,即一方面女性不再被当做生儿育女的工具,也不再是作为“无性人”而存在,更不是单方面“为男所用”,女性的欲望主体性正在逐步增强;而另一方面,社会性别体制所带来的不平等依然存在,这种不平等性既是源于男权文化本身的压制性,也是源于女性自身的不觉醒,即在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塑造下,她们没有意识到拥有自身肉体、性欲、性爱和性事快乐等性权利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