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风范,学者的楷模——沉痛悼念吴阶平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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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明昱 博士
国际华人医学家心理学家联合会(IACMSP)理事长
国际中华性健康研究会(ISCSH)理事长
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WACS)副会长兼北美分会会长
2011年3月4日美国纽约
惊悉著名医学家吴阶平教授于2011年3月2日21时18分在北京逝世,深感震惊,不胜悲痛。吴阶平教授是著名的泌尿外科专家,也是中国当代性学的奠基人之一。我作为中国性学会的早期创建人之一,与吴阶平教授神交已久。回顾二十五年来与吴教授的多次神交,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三十多年前,我是重庆医科大学79级的本科生,1979-1984年攻读临床医学本科。当时的大学生,可谓天之骄子。记得我们入学那一年,高考录取率是6%左右。也就是说,有94%的考生都进不了大学。那时,吴阶平教授是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我们有不少同学,都暗自以他为榜样,在医科大学的菁菁校园里,做起了一个又一个医学科学家的梦。
1982年,吴阶平教授主编译的《性医学》由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是根据美国医学院校的教科书《性医学教程》编译的。这是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本性医学的正式专著。这样一本公开发行的医学专著很快成了畅销书。记得当时在我们学校的男生寝室里,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这本书。也许,其他同学仅仅是看看稀奇,而我本人,却因为这本书而奠定了研究和临床工作的终身方向。
1984年医科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担任临床医生。在临床工作中,有意侧重处理一些性问题。1985年,我赴北京医科大学深造,成为全国高等医学院校首届医学心理学师资班(研究生班)的学员。我的研究方向,就是临床性心理咨询和性治疗。
1986年7月,我的一篇论文“试论我国性心理学的普及与研究”发表在《医学与哲学》1986年第4期,这是中国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性心理学论文。我怀着怦怦不安的心情,将这篇文章寄给吴阶平教授。当时,吴教授已经担任中国科协副主席了。我压根没有想到他会回信。哪知一周以后,我接到了一封来自中国医学科学院的信件。拆开一看,原来是吴教授的亲笔回信。信中写道:“性心理学对于提高性健康水平、普及性教育是非常重要的。你提出的‘普及’和‘提高’的观点,我非常赞成……”看了这封信,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没有想到,一个誉满全球的医学家,竟然给我这位年轻的无名小医生亲笔回信。
至此以后,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发表的有关性学的论文,如:“如何在大学生中进行性心理卫生教育”(《医学教育》1986年第9期)、“性心理障碍临床案例报告”(《中国心理卫生杂志》1987年第4期)、“临床心理咨询中的性问题155例资料分析”(《中国心理卫生杂志》1987年第5期)、“性障碍的咨询与心理治疗”(全国第六届医学心理学学术会议,1987年9月)、“儿童性心理卫生与早期性教育” (《中国妇幼健康》1988年第1期)、“高龄者的性生理与心理卫生”(《国外医学—老年医学分册》1988年第4期)、“认知行为疗法治疗性功能障碍的探讨”(第二届全国性学学术会议,1988年11月)、“青少年青春期性生理及性心理的调查研究”(《心理科学通讯》1989年第1期)、“论性科学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3期)、“中国性科学的现状与展望”(《医学与哲学》1989年第6期)、“性心理健康面面观”(《中国妇幼健康》1989年第6期)等,都逐一寄给吴阶平教授。吴教授是每篇必复,而且都有简要的评价。
1986年11月,我的第一本书《性心理学》完成了第二稿。按当时中国的规定,带“性”字的书,只有人民卫生出版社、人民军医出版社、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才能出版。我把书稿送给人民军医出版社,请他们审阅。一个月后,初审完毕。他们说,这本书只能由吴阶平教授审稿后,才能出版。随后,人民军医出版社的负责人将书稿送给吴教授了。令我非常感动的是,1987年春节的假期,吴教授根本没有休息,而是一字一句地审阅我的书稿。不但改正了错别字,连用错了的标点符号都改了过来。审稿完后,写了三大篇的审稿意见。我还记得,吴教授一开始就写到:“《性心理学》这本书,对于开展性知识和性道德教育,是非常重要的。但目前国内这类书是没有或者基本没有。所以,我的总体愿望是帮助这本书出版”。吴教授的这段话,总体上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明确了出版的意向,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根据当时的国情,吴教授对这本书提出了很多中肯的修改意见。我印象最深的这样一段话:“该书作者是一位青年医生。他从临床治疗的角度,对各类性功能障碍和性变态提出了详细的心理行为治疗方案,并附上了许多病案。我认为,这些病案目前不宜公开发表,以免造成资本主义国家攻击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借口……”。说实话,当初我看到这一段时,很不理解,而且觉得很委屈。随着工作阅历的逐渐加深,我才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吴教授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法保护青年学者。
尽管当时心里有些委屈,我还是按照吴阶平教授的审稿意见和人民军医出版社的建议,对《性心理学》作了大幅度的修改,删除了全部的临床病例。全书原有40万字,也删减为20万字左右。书名也改为《性心理学探索》。然而,人民军医出版社最终还是不敢出版这本书。我又将吴阶平教授的审稿意见和修改后的书稿送到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在等候出版期间,这个书稿油印出来,作为全国首届性心理卫生骨干培训班(1987)的讲义。该书最终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在1989年出版。
1986年,中国性健康研究会筹备组(1988年更名为中国性学会筹委会)在北京成立。北京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副主任王效道教授任主任委员,我任总干事。我写信给吴阶平教授,请求得到他的支持。不久以后,他的秘书华杏娥副主任医师回复王效道教授,她愿意作为筹备组的成员。我心里明白,这是吴阶平教授以另一种方式对我们的支持。
1987年10月,首届全国性心理健康学术会议(后更名为全国性学学术会议)在重庆召开。我作为会议秘书长,致函邀请吴阶平教授和他的秘书华杏娥副主任医师光临指导。华杏娥老师欣然决定赴会。但在临近开会的前三天,却接到重庆某官方机构的通知,这个会议被取消了。10月9日,我们不顾有关部门的禁止令,在没有会议横幅、没有主席台、基本与外部隔绝的状态下,当代中国第一次全国性的性学学术会议——“首届全国性心理健康学术会议”在重庆空军招待所一件小会议室召开。会后,我向国家有关机构写了书面汇报,也将这份书面报告寄给吴阶平教授。
1987年,吴阶平教授撰写的论文“开展青春期性知识和性道德的教育刻不容缓”发表在《中国心理卫生杂志》1987年第3期。该文强调指出,“(开展青春期的性教育)不仅是关系到青少年一代的健康成长,而且是关系到国家前途、民族兴衰的重大课题”。这篇文章,在当时成为开展性学研究和性教育工作的“尚方宝剑”。我撰写或主编的性学书籍,均把这篇文章作为“代序”。在性学研究和性教育工作困难重重的那个年代,也算是“拉大旗、作虎皮”吧。
1988年11月,第二届全国性学学术会议在当时的广州中山医科大学研究生院召开。我是本届会议的秘书长。会前,吴阶平教授在北京接见了部分会议代表,对中国性学的发展提出了一些建议。
1989年,为了配合国家教委在初中和小学高年级开展青春期教育课,我和《中国妇幼健康》杂志主编胡家辉先生等编写了《儿童、少年性知识启蒙》一书。1990年6月,在广西桂林召开的第四届全国性学学术会议上,华杏娥副主任医师高兴地告诉我,吴阶平教授已经审阅了该书,并签署了同意出版的意见。该书于1991年由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1992年春天,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海南经济大特区筹备举办首届海南国际椰子节。我当时是海南医学科学研究所的常务副所长,也是中国性学会筹委会的秘书长。作为首届海南国际椰子节的项目活动之一:海南全国性病防治与性教育学术会议,在海南省科学技术厅和海南省卫生厅的共同主办下,将于4月上旬在海口市召开。本次学术会议,我担任大会秘书长。我给吴阶平教授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信,并附上海南省人民政府的正式邀请书,敬请他光临首届海南国际椰子节和本次学术会议。几天后,我收到吴教授的亲笔回信。信中对中国性学的发展和中国性学会的筹备建设提出了很多合理的宝贵建议。并遗憾地告知,由于会议期间正值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会议召开,他不能来海南。他衷心地希望会议圆满成功。
1994年12月,中国性学会正式成立,挂靠北京医科大学。中国性学会(筹)的“八年抗战”(1986-1994)终于圆满地划上了句号。作为中国性学界的最高学术团体,中国性学会的诞生标志着中国性学事业开始了新的时代。吴阶平教授欣然担任中国性学会的名誉理事长。在中国性学会的学术工作中,他多次作了重要的指示。
1990年,我作为中国性学会(筹)秘书长,牵头主编了大型学术专著—《实用性医学》。该书为中国性学会(筹)的科技项目,于1990年开始编著,1992年完稿。然后,作为全国各地上百个性学培训班和研修班的教材反复使用。该书作者为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美国、加拿大的华人专家,其内容既反映了世界性医学的最新技术,又结合了华人的特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该书在中国大陆迟迟无法出版。本书从编撰到正式出版,历经8年,且全书做了三次大的修改。终于在1998年在美国纽约正式出版了中文繁体版。这部一百多万字的学术专著出版后,我马上寄给吴阶平教授。此时,吴教授已经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属于国家领导人的序列了。不久,我收到署名为“吴阶平同志办公室”的来信,转达了吴教授的谢意。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吴教授“办公室”的来信,非常感慨。
1998年,第十四届世界性学大会在香港召开。吴阶平教授作为特邀代表,作了“中国性学发展史”的专题报告。由于宾客众多,我们只能简单地交谈几句,连合影也没有机会。据说,吴阶平教授这次来港,是中国国家二级保卫的待遇。在中国,一旦学者成为“高官”,接近的机会就很少了。我不知道这是专家学者的喜事还是“悲剧”。
香港会议后,我旅居美国,也中断了和吴阶平教授的联系。但是,在中国性学的发展过程中,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吴教授对性学事业的关注和爱护。
从1986年吴阶平教授给我的第一封信,迄今已经是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来,我也由一个默默无名的青年医生,成长为一个具有国际影响的性学专家。我常常对我的同事和学生说:我的成长,是站在一些巨人的肩膀上。德高望重的吴阶平教授,正是这些巨人之一。他的治学严谨的风范,他的那种扶植青年一代的胸怀,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谨以此文,深切悼念我的学术尊师吴阶平教授!